“喂，妈，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母亲有些慌乱又故作镇定的声音：“没事没事，刚才在卫生间滑了一下，已经起来了，就是腰扭了一下，不碍事。”
挂了电话，你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了。你一边火速赶回家，一边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怎么办”：要不要换掉地砖？要不要买个拐杖？要不要再三叮嘱她慢一点？
家有老人，最怕的就是“摔倒”这两个字。它像一个潜伏的敌人，悄无声息，却能在瞬间打破一个家庭的平静。
我们总以为，人老了腿脚不便是自然规律，摔一跤，只要没骨折，养养就好。但真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沉重。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摔倒（跌倒）是全球范围内意外或非故意伤害死亡的第二大原因，每年导致约68.4万人丧生 。此外，每年还有1.72亿人因摔倒而导致短期或长期的残疾 。它不仅严重影响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和独立性 ，更是导致他们被送入急诊、医院乃至养老院的主要可干预原因之一 。这背后，是高达1.5%的巨额医疗保健支出 。
展开剩余90%面对这个严峻的公共卫生挑战，全世界的专家都在努力寻找答案。最近，欧洲老年医学会（EuGMS）的跌倒与骨折特别兴趣小组发起了一项规模空前的调查 。他们想知道，在欧洲，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在帮助老年人预防跌倒这件事上，到底遇到了哪些困难？又看到了哪些希望？
这项在线调查覆盖了欧洲34个国家，共1669名多学科的医护人员参与其中 ，包括医生、物理治疗师、护士等等 。他们是离“防跌倒”战场最近的人，他们的心声，或许能为我们这些忧心忡忡的子女，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
最大的尴尬——我们的医生，准备好了吗？
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故事的主人公——75岁的王伯伯。他是一位退休教师，身体硬朗，每天还坚持去公园散步。但上个月，他在起身上厕所时眼前一黑，摔在了客厅。所幸只是软组织挫伤，但这件事让王伯伯和他的家人都捏了一把汗。
他的女儿带着他去看老年科的陈医生。陈医生经验丰富，但她坦言，在帮助王伯伯这样的患者时，她时常感到一丝“力不从心”，而这种感觉，源于她求学时的经历。
这并非陈医生一人的感受，而是整个欧洲医护界的普遍心声。
调查结果中，一个令人惊讶的数据浮出水面： 只有26.9%的受访医护人员认为，他们的大学本科教育为他们在临床上进行跌倒预防工作提供了充分的准备。
这意味着，将近四分之三的专业人士，在他们职业生涯的起点，并没有系统地学过如何应对这个巨大的健康威胁。
当把数据拆分来看时，问题更加凸显：
在医生群体中，这个比例更是低至17.2% 。
即便是已经成为老年病学专家或正在接受培训的医生，也只有不到20%的人对自己的本科教育感到满意 。
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医生们对所有疾病都了如指掌，但现实是，在“防跌倒”这个综合性极强的领域，许多医生的知识体系是在毕业后，通过零散的在职培训和自我学习拼凑起来的 。调查显示，他们获取相关知识的主要途径是职业发展课程（71.0%）、学术会议（69.6%）和在线自学（62.3%）。本科和研究生教育，反而不是最主要的来源 。
这个发现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现实： 防跌倒是一场硬仗，但我们的许多“士兵”，在上战场前并没有得到最精良的系统化训练。这背后反映出的是，在传统的医学教育体系中，对老年医学，特别是对这种“非疾病”状态的综合性预防，重视程度远远不够。
医生的“武器库”——他们在用什么方法防跌倒？
尽管教育背景存在短板，但这群敬业的医护人员依然在临床实践中积极探索。调查显示，超过75%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会在问诊时“经常”或“总是”主动筛查老年人的跌倒风险。
他们通常会关注三个核心问题：
过去一年有没有摔过跤？
站立或行走时是否感觉不稳？
是否担心自己会摔倒？
在陈医生为王伯伯做的评估中，她详细询问了这些问题。当得知王伯伯确实有过一次跌倒后，她的评估立刻升级，开始探究更多细节，比如摔倒时是否受伤、是否是多次摔倒、摔倒后能否自己站起来等等。
这就是所谓的 “多因素跌倒风险评估”（multifactorial fall risk assessment）。它就像一个侦探在勘察现场，需要从各个角度寻找线索。
在所有评估项目中，“步态和平衡”评估被认为是最重要，也是执行最频繁的一项。
这不难理解。步态（走路的姿势）和平衡能力，是衡量一个人下肢功能和神经控制最直观的指标。陈医生会让王伯伯在诊室里走几步，做一个“起立-行走”测试，观察他转身是否平稳，步伐是否对称。
除了步态和平衡，医生们的“武器库”里还有很多工具。他们会评估：
药物使用情况：有些药物可能导致头晕或血压不稳。
功能能力：比如穿衣、洗澡等日常生活能力。
感觉系统：视力、听力和本体感觉（即对自己肢体位置的感觉）。
肌肉骨骼问题：关节炎、肌力减退等。
心血管问题：是否存在体位性低血压或心律失常。
认知和情绪：认知障碍、抑郁等也会增加风险。
环境因素：家中的地毯、灯光、卫生间扶手等。
这是一个庞大的清单。显然，单靠一位医生是无法完成所有评估和干预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 防跌倒，是一项彻头彻尾的团队合作。
在参与跌倒风险评估和干预的专业人员中， 物理治疗师（Physiotherapists）是被提及频率最高的（81.5%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经常或总会参与）。他们是步态和平衡训练的专家，能为王伯伯这样的老人制定个性化的运动方案。
此外，护士（64.8%）、老年科医生（59.8%）、作业治疗师（55.3%）也都是核心团队成员 。令人遗憾的是，药剂师（21.2%）和营养师（21.1%）的参与度还比较低，而他们在药物审核和营养支持方面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真正的战场——五大“拦路虎”与五大“助推器”
陈医生为王伯伯做了一套详细的评估，并联合物理治疗师给他制定了一套家庭康复计划。然而，一个月后复诊，王伯伯的女儿却面露难色：“陈医生，那些动作他嫌麻烦，做了几天就不坚持了。”
王伯伯的“不配合”，恰恰点中了防跌倒战役中最痛的那个点。
这项调查花费了大量篇幅，让一线医护人员票选出阻碍他们实施跌倒预防措施的 五大“拦路虎”。结果触目惊心，又无比真实 ：
人员配备问题（Staffing issues）：人手不够。这是最根本的资源短缺。
缺乏时间（A lack of time）：医生门诊时间被压缩，根本没时间做详细评估和宣教。
老年人的不依从性（Older adults' non-adherence）：就像王伯伯一样，患者不遵从建议。这是所有干预措施都面临的巨大挑战。
与防跌倒相关的工作量（Workload related to falls prevention）：这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工作，增加了本已繁重的工作负担。
优先处理其他任务（Prioritizing other tasks）：相比于高血压、糖尿病这些需要立刻用药的“硬病”，防跌倒这种“软任务”往往被排在了后面。
这五大障碍，像五座大山，压在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庭身上。它们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困境： 医疗系统内的资源（时间、人力、资金）与防跌倒工作的复杂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
比如，陈医生很想和王伯伯多聊聊，用“动机性访谈”的技巧去了解他不愿意锻炼的真实想法，并鼓励他 。但后面排着长队的病人，让她无法这么做 。而王伯伯觉得，自己几十年来都这么走路，改起来太难，而且锻炼效果又不是立竿见影，远不如吃一颗降压药来得直接 。
这种困境在不同地区还有细微差别。比如，在东欧地区，“与老人/家人的期望冲突”也排进了前五 ，这在非常重视家庭意见的文化背景下尤其值得关注。
有“拦路虎”，就必然有“助推器”。调查同样票选出了能最好地促进防跌倒工作的 五大“助推器”：
更多的时间（More time）：让医护能从容地进行评估和沟通。
易于使用的指南（Easy-to-use guidelines）：医生们需要更简洁、更实用的操作手册，而不是厚厚的理论专著。
充足的资源（Sufficient resources）：包括资金、设备和人力。
增加教育和培训机会（Increased education and training）：弥补本科教育的不足，让所有相关人员都得到提升。
加强合作（Increased collaboration）：让团队合作更顺畅，信息共享更便捷。
这五点，看似简单，却是系统性变革的关键。它们告诉我们，想打赢防跌倒这场仗，不能只靠医生个人的努力，更需要从政策、组织、教育等层面进行顶层设计 45。
写给未来的行动指南——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这项庞大的欧洲调查，最终要落回到一个最朴素的问题上： 明天，我们能为家里的老人做些什么？结合研究的发现和专家的建议，我们可以提炼出几条极具价值的行动指南。
1. 重新认识“不听话”的父母：打破依从性的困局
“不依从性”是第三大障碍，也是我们作为子女最常遇到的难题 46。研究告诉我们，简单地责备老人“不听话”是无效的 。我们需要理解背后的深层原因。
近期的一篇系统综述指出，影响老年人依从性的因素非常复杂，包括内在因素（如健康素养、经济状况）和外在因素（如家人支持、医疗系统） 。
怎么破局？调查和相关研究给了我们几个方向：
个性化是王道：2022年发布的《世界跌倒预防与管理指南》强调，干预措施必须是个性化的
。陈医生后来了解到，王伯伯觉得单纯的抬腿、踏步很枯燥。但王伯伯喜欢听京剧，物理治疗师建议他可以一边听戏一边跟着节奏打太极拳或八段锦，这同样能锻炼平衡和力量。关键是 找到符合老人兴趣和偏好的方式。
善用“行为改变技术”：不要只是下达指令（“你每天要走30分钟”），而是要帮助他们设立小目标、提供积极反馈、并给予持续的支持 。比如，可以和父母一起制定一个“家庭运动计划”，每周打卡，完成目标后给予一个小奖励。
加强沟通与支持：研究显示，有效的沟通、家人的支持网络，都能显著提高依从性 。多和父母聊聊他们对于摔倒的恐惧、对于运动的顾虑，做他们的同盟军，而不是监督者。
2. 升级我们的知识库：了解最新的防跌倒策略
《世界指南》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分层管理概念 。对于像王伯伯这样已经有过跌倒、被评估为“高风险”的老人，需要进行全面的多因素评估和干预 。
但有一个特别的提醒值得我们所有人注意： 对于住在养老院或医院里的老年人，指南建议，他们应被默认视为高风险人群，直接进行多因素风险评估，而无需再进行初步筛查。
然而，调查发现，即便是在医院和长期护理机构中，仍有大量医护人员在进行“机会性筛查” ，这可能是由于时间和资源的限制，但也反映出最新的国际指南尚未被完全采纳和普及 。
作为家人，当我们有亲人住院或入住养老机构时，可以主动与医护团队沟通，询问他们是否已经为老人进行了全面的跌倒风险评估，而不仅仅是简单问一句“有没有摔过”。
3. 成为“团队合作”的催化剂
防跌倒需要一个多学科团队。但在现实中，不同科室、不同机构之间的壁垒常常阻碍合作。作为最关心老人的家人，我们可以成为这个团队的“粘合剂”。
你可以主动询问主治医生：“我们是否需要咨询一下物理治疗师来制定运动计划？”或者“我母亲在吃好几种药，我们是否可以请药剂师帮忙评估一下药物风险？”
你的提问，本身就是一种推动。它能提醒医疗团队，从更全面的角度去审视老人的问题。
4. 推动系统性的改变：我们的声音很重要
这项调查反复强调，要成功实施防跌倒策略，必须获得政府机构和医保支付方的支持与重视。这听起来离我们很遥远，但并非与我们无关。
当更多的人认识到防跌倒的重要性，并为此发声时，就能推动政策的制定和资源的倾斜。比如，推动社区建立更多适合老年人的运动场所，将更多有效的防跌倒干预项目纳入医保报销范围等。
从“扶起”到“预防”
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场景。当你扶起摔倒的母亲，那一刻的惊慌过后，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无休止的担忧和责备，而是开启一场科学、理性且充满关怀的“预防行动”。
这场由欧洲上千名医护人员共同参与的调查 ，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全球防跌倒工作面临的共同挑战： 教育的滞后 、资源的匮乏、团队协作的壁垒，以及人类行为改变的永恒难题。
但它也指明了前方的道路：我们需要用更专业的知识武装我们的医护人员 ，用更聪明的团队合作模式优化诊疗流程 ，用更具同理心的方法去理解和支持我们的长辈 。最重要的是，策略必须因地制宜，根据每个国家、每个地区、甚至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 。
预防跌倒，从来不是把老人“圈养”起来，限制他们的自由。恰恰相反，它的终极目标，是最大限度地维护他们的独立、尊严和生命质量。
下一次，当我们再去看望父母时，除了带上他们爱吃的点心，或许还可以带上这篇充满了“人话”的科普文章，和他们聊一聊：
“爸，妈，我们一起想个办法，让您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更稳、更安心，好吗？”
这句问话，或许比一百句“您要小心啊”，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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